本文原载于史密森尼《Folklife》杂志,是濒危语言项目(Endangered Languages Project)与史密森尼民俗及文化遗产中心(Smithsonian Center for Folklife and Cultural Heritage)联合推出的“声音之流”系列文章之一。
2016年冬天的一个寒冷下午,我和同事把车停在巴基斯坦北部巴林镇(Bahrain)的一个加油站。我们匆匆跑进加油站办公室取暖,这时一位老人站在我们的车旁。他脸上露出了甜蜜的微笑,眼里却噙满泪水。我向他打招呼,但他摆摆手示意我别打扰。我这才发现,他被我们敞开的车门里传出的声音吸引住了:车上的DVD播放机正连着音响,播放着视频专辑《Manjoora》,这是一张用托尔瓦利语演唱、名为Zo的古老民歌合集。
老人站在寒风中,沉浸在这些Zo对句(Zo couplets) 中。 歌声停止后,他便转身问我叫什么名字。我报上姓名,并提到自己参与了《Manjoora》专辑的制作。他拥抱我,并亲吻了我的额头。
那天是我推广托尔瓦利语言和文化事业中一个难忘的时刻,但其实我自幼便生活在语言多样性极为丰富的地区。我在斯瓦特河谷(Swat)和巴基斯坦北部其他地区长大,全国78种语言有一半都在那里。托尔瓦利人属于印度-雅利安族群,是该地区生活了5000多年的众多达尔德原住民社群之一。但在11至17世纪期间,由于多次外族入侵,许多托尔瓦利人及斯瓦特其他原住民遭到征服、驱逐或屠杀,导致本土文化、身份认同与语言严重流失。

如今,托尔瓦利人属于逊尼派穆斯林,主要聚居在斯瓦特河谷上游的巴林镇周边。绝大多数托尔瓦利人能熟练使用托尔瓦利语、普什图语和乌尔都语,少数人还能说英语及其他达尔德语言,如加里语(Gawri)(加里语也称为卡拉米语(Kalami))、印度科希斯坦语(Indus Kohistani)和希尼亚语(Shina)。2004年之前,托尔瓦利语尚无书面形式;如今虽有一些以该语言撰写或相关的研究书籍,但其资源仍显匮乏。根据我为2017年巴基斯坦全国人口普查所做的研究,目前约有14万人使用托尔瓦利语。该语言是巴基斯坦27种面临语言磨蚀现象的语言之一,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濒危语种。
Zo 和 Phal
我参与语言复兴的故事要从青少年时期说起。那时,我常去斯瓦特的丛林里拾柴火或采羊肚菌。在松树岭上,我常能听到其他采菌人唱着悠扬的Zo,一种托尔瓦利传统民歌。歌声与掠过树梢的微风交织,宛如天然的伴奏。我也试着放声歌唱。因此常常演变成一场比赛,歌手们彼此看不见对方,只能凭歌声应和。
托尔瓦利Zo的例子:
æ mhi theyē sūāl thū othɘl khɘn si borā ek yæri mi dɘlāl nɘ gɘş dūi ʑo nɘ sɘā | 高山的甲虫啊,我向你祈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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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hun wətən qeməti ab o hawa ye səfa Uthəl khən si puʃuaa si χaist ɣələba | 世间至宝,莫过于纯净故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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托尔瓦利Phal的例子:
Yæ orān ʑéndé wālū nil gɘyā ʐād si pæl wɘyi mhi mé būgæwā | 当山灵(Oran)掠过苍翠的森林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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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hut lhegir ɖoli serænæ mhæ dhəyayi dəm pə dəm Chi æʂi əlmas si chəle hi zed ki tæwi zəχəm | 啊,红唇的姑娘,你一次又一次灼伤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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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nu da si bugo dere no cho Tu mhago si bhoro kekede kho | 莫要将我情敌的羊群留在野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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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候,我总看见母亲跳一种名为naar的托尔瓦利女性独有舞蹈。如今,这种舞蹈大多已被主流族群的舞蹈取代,但许多年长的女性,甚至一些年轻姑娘,仍记得这独特的舞步。母亲始终是我热爱并传承本族语言与文化的灵感源泉。她创作了许多Zo,并熟记他人谱写的数百首Zo。如今年逾七旬,她作为一位原住民学者,深谙文化习俗与民间诗歌。
在我的童年时期,托尔瓦利社区逐渐丧失了对自身身份、历史与文化的自豪感。长达数个世纪的压迫,让他们对本族的文化与语言产生了羞耻感。多数时候,试图复兴传统文化,尤其是音乐,甚至会在我们自己的社区招致强烈反对。许多人深受宗教极端主义影响,将音乐传统视为对神明的亵渎。
在大学期间,一些不愉快的经历让我开始对自己的母语产生好奇。我觉得同学和一些教师对我有偏见,只因我的族裔身份不同,而且说的不是普什图语。这些经历让我久久无法释怀,甚至对开口说托尔瓦利语感到焦虑。但因为我自幼深受托尔瓦利文化熏陶,才得以努力摆脱这种羞耻感。这些记忆让我下定决心不仅要复兴我的语言和文化,还要深入研究托尔瓦利历史,以重塑丢失的身份认同。
2007年,我说服了一些托尔瓦利青年加入这项使命。我们成立了一个小型组织,乌尔都语名为Idara Baraye Taleem wa Taraqi(IBT),意为“教育与发展研究所”。此后,我们一直致力于托尔瓦利语言文化的保护与复兴,以及斯瓦特地区其他濒危语言的拯救工作。IBT发起了多项托尔瓦利语言与文化遗产的计划,包括:在教育中推广托尔瓦利语、创制文字系统、提升青少年识字率、通过节庆活动弘扬文化与音乐,以及记录民间诗歌和音乐。
托尔瓦利音乐与诗歌
在过去,直到 20 世纪 80 年代,托尔瓦利音乐一直很流行,普通民众都可以传唱,无需经过专业的的歌手、音乐家或诗人。演唱时常用西塔琴、ɖhūmām(鼓)、béʃél(长笛)、sūrni(传统管乐)和bhédæn(一种用动物皮或布条封口的泥制水罐)等乐器伴奏。人们常在社区聚会和节庆活动,如haʃər,即村民集体耕作、收割或建房的日子,中演唱托尔瓦利音乐。音乐、歌唱和舞蹈也常见于婚礼及其他重要人生仪式中。
托尔瓦利古老音乐传统在近现代仍持续发展和演变。20世纪70至80年代,录音带传入斯瓦特河谷后,录音技术的普及化推动了托尔瓦利音乐与诗歌的繁荣。

然而,20世纪90年代末之后,我们注意到托尔瓦利音乐传统迅速衰落。通过卫星电视观看宝莱坞电影和电视剧,使本土的托尔瓦利音乐黯然失色。很快,宝莱坞的乌尔都语歌曲和普什图语歌曲(巴基斯坦西北部开伯尔-普赫图赫瓦省的主要语言,也是阿富汗的官方语言)在当地流行起来。与此同时,宗教极端主义的保守倾向日益加剧。许多当地人不喜欢音乐,认为其有伤风化。但由于电视的普及,人们无法阻止这些全球文化资源的传播,因此本土音乐及其歌手、乐手和诗人就成为了他们的“软目标“。
激进的当地人开始施压并影响这些艺术家。针对音乐的污名化愈演愈烈,许多艺术家放弃了他们的艺术。苏尔尼管(surni pipe)消失了,大鼓(big drum)也随之绝迹。很快,人们连公开拥有西塔琴都不被允许。在此期间,由于长期被边缘化,托尔瓦利人逐渐丧失了对自身独特文化身份的认同,历史传承断裂,教育水平下降,贫困也日益加剧。他们开始隐藏自己的文化与语言,试图融入主流群体。

2011年西玛姆节(Simam Festival )
音乐与诗歌是我们文化中最具感染力的表现形式,尤其因为我们的语言以口头传承为主,仅有口述传统。在托尔瓦利语中,我们说“没有诗歌,只有歌曲”,因为诗歌本身就是歌唱。鉴于语言与文化密
在此背景下,IBT致力于复兴我们祖辈家园中音乐与歌曲的美好传统。在斯瓦特河谷经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宗教极端主义(2006年至2010年)后不久,又遭遇2010年的特大洪水,我们的组织举办了首届原住民文化节,名为西玛姆(Simam)—— 在托尔瓦利语中意为“宏伟、尊严与庆典。” 这场为期三天的庆典吸引了逾9000名托尔瓦利人,共同参与传统音乐、舞蹈和游戏活动。最后一天,我们还特别举办了一场以和平与和谐为主题的全国研讨会。举办这样的庆典是一项浩大工程,充满重重风险。我们筹办之际,仍面临激进分子袭击以及社区强烈反对的极大可能。然而,我们的筹办团队反而将这些威胁视为更大的动力。因极端主义与洪灾,民众早已饱受创伤。我们深知,这场庆典能成为心灵疗愈的契机。
尽管遭到地方领导人的些许反对,但因庆典旨在弘扬我们的原住民文化和传统,当地长者、宗教人士,乃至托尔瓦利人中倾向宗教极端主义的群体,都未过多阻挠。我一直在斯瓦特地区大力反对军国主义,但仍邀请当地政要和军方领袖共同支持庆典。筹办期间,该省由普什图民族主义世俗政党(Pushtun nationalist secular political party),人民民族党执政(Awami National Party),政府支持文化发展且反对武装暴力。党内领导人尊重并认可我的提议,我们得以推动工作,并说服长老们公开演奏音乐并无风险。最终,连当地宗教领袖也加入了我们。
然而,庆典并非一帆风顺。音乐家们因担心遭人骚扰,不敢携带乐器前往会场。一位苏尔纳管演奏者的儿子们甚至不许他携带乐器和演奏。我们只得拆解了他的乐器,趁夜色将他送至会场。
庆典结束后,仍有一些毛拉(穆斯林宗教领袖指责我们在社会上传播fahashi(不端行为/不道德行为)。
新歌
西玛姆节宛如一个崭新的开端,为托尔瓦利音乐与诗歌的复兴注入了新气象。这是托尔瓦利歌手首次公开演唱并演奏音乐的大型活动。尽管遭到批评,但我们认为整体反响极为积极。IBT邀请村领导协助应对并化解批评之声。媒体报道和公众的热烈反响让歌手与诗人备受鼓舞,节后仍坚持创作与演出。西玛姆节还推动年轻一代脱颖而出,成为诗人与歌手。音乐传统在乡村重焕生机,且这股热情持续高涨。
为记录这一近期的文化复兴,我们组织鼓励托尔瓦利歌手、音乐人及诗人通过社交媒体传播他们的艺术。我们投入尖端技术,用视频记录托尔瓦利音乐的旋律。2015年发布的Manjoora(意为“礼物”)视频专辑便是成果之一。我们将Manjoora作为礼物分发给社区,并上传分享至YouTube等平台。
在这段《Manjoora》视频中,你能欣赏到杜巴(Dubha)(二重唱形式)中的托尔瓦利Zo对句,并配有英语翻译。
未来
得益于西玛姆节和《Manjoora》,托尔瓦利的音乐传统正蓬勃发展。新的歌手与诗人不断涌现,带来全新风格。曾经灰心的人如今重燃热情,一度离开音乐和诗歌的人也已回归。资深歌手如 Haleem Khan 、Muhammad Zeb 、Nazir,等人重新投入演唱与诗歌创作。一年轻歌手 Shahab Shaheen 近期更是迅速走红。
诗人兼歌手 Javed Iqbal Torwali 因我们组织的鼓励而重拾艺术创作的信心。他分享道:
“我从小就对托尔瓦利音乐和诗歌着迷,热爱弹奏西塔琴。但我的父亲因曾是清真寺的领祷人(prayer leader)而反对音乐,所以我无法在家存放乐器。
后来,生活日益贫困,我逐渐无暇顾及曾经的激情,诗意的灵感也消退了,最终放弃了音乐与诗歌。一些朋友劝我改写宗教诗歌,我照做了。虽然很多人喜欢,但我内心仍感失落,因为我无法自由弹奏西塔琴。
但当我加入IBT后,我沉寂已久的诗人与音乐家之魂被唤醒,我开始弹奏西塔琴,还学会了拉巴卜琴(rabab’)。IBT长期投身于托尔瓦利语言与文化的复兴事业,始终尊重并鼓励歌手与诗人,为他们提供展示艺术才华的舞台。在这里,我不仅学到许多新知识,
还记录了大量古老的托尔瓦利Zo,最终成长为一名备受认可的诗人与文化倡导者.现在我把重心转向了Zo,因为我觉得用它能写出绝妙的诗篇。我现在甚至能辨认出每一位托尔瓦利歌手的嗓音。我为自己创作的诗歌,以及西塔琴和拉巴卜琴(rabab)的演奏感到无比自豪。”
尽管始终面临威胁,我们仍坚持致力于托尔瓦利语言与文化的复兴事业。直至今日,我们依然坚定不移地向着这一目标迈进。
Zubair Torwali 是作家,也是巴基斯坦北部所有弱势语言群体的权益倡导者。他是民间组织 Idara Baraye Taleem wa Taraqi(IBT)的创始人,并著有《闷声:渴望一个多元与和平的巴基斯坦》(Muffled Voices: Longing for a Pluralist and Peaceful Pakistan)(2015)等作品。现居巴基斯坦的巴林镇(Bahrain)。
关于民俗生活与文化遗产中心
民俗与文化遗产中心是史密森学会下属的一个研究与教育机构,通过研究、教育和社区参与,推动对美国及世界各地文化遗产的理解与可持续发展。该中心主办史密森民俗节、史密森民谣唱片,并策划展览、研讨会、出版物及教育材料。同时,它还管理拉尔夫·林兹勒民俗档案与藏品,并负责全球范围内的文化遗产项目。